妈妈说，梨花是一只罕见的，有智慧的猫。
我的妈妈是一只生活在人类家的狸花猫，她说的梨花是她第一胎生的老大，养我们的那位老奶奶送给它“梨花”这个名字，因为它在会跑会跳的时候，躺在别人的梨花树下睡觉。
听说，因为梨花聪明又通人性，他才没有被养我们的老人送走，所以才能见到我。
我的名字也是老奶奶给的，她给我取名叫秋，因为我的毛发混杂出一种秋叶的黄色，奶奶说，我的样子总让她联想起秋天。我已经是妈妈的，不知道第多少胎的小猫了。
我似乎也有点智慧，不然梨花怎么会爱同我讲话呢？当我扑花玩闹的时候，梨花注意到了我，他觉得，我和他一样，是除了吃喝玩乐之外还有着其他兴趣的罕见的猫。
当我的其他兄弟们只想着吃喝玩乐，或者躺在妈妈怀里撒娇的时候。梨花向我走来，他告诉我，在这个屋子外面的野丛中有很多美丽的野花。
除了吃喝玩乐以外的其他有意思的事，应该称之为什么呢？我的猫脑袋想不出来，梨花的猫脑袋也说不清。
但是，扑花很有意思，早上去看日出很有意思，晚上看星星也很有意思。尽管我和梨花到处走走逛逛，但是我们都没有出过村子，我的妈妈说，村子外面就什么都没有了，就像天色黑起来的样子，什么也看不到。
妈妈在这里活了一辈子。
“我感觉生活不只是这样。”梨花说，“我在这山村到处走，我看到翠绿的松针，看到带刺的白花，也看到了被火烧成黑色的草地。我以为所有的地方就只有这个村这么大。”
“可是啊，我捡到了人类的图画书。”梨花说，“人类如此高大，他们见到的世界肯定比我们要更大，更真实！”
“那本书上画了一望无际的草地，有大片的和天空一样的蓝色的水，有绝美的月季花海，还有我们这辈子也想象不出来的繁星。”它的眼睛闪闪发亮，仿佛它已经亲眼看到了一般。而我听着它描述就已经感到震撼了，我感觉不可思议，世界上居然有那么多的星星嘛？我一直以为星星就是晚上头顶那么零星的几个小洞。
“给我看看那本书！”我说，“我也想看星星和月季。”
“啊，真是抱歉。”梨花皱起了眉头，有些难过，“我后来找不到这本书了，它消失了。”
“上面有字嘛？”我问梨花，“书上会说那些地方在哪里，然后你就可以去了。”
“有字，可我不认识。”梨花懊恼地说，“我叼着这本绘本去找妈妈，问妈妈这上面写的什么。这是人类的诗。”
“这些字排列得很整齐，又分行，篇幅又小的字，一看就是人类的诗。”这是妈妈的原话。“就像奶奶的孙女背的床前明月光一样。”
“诗是什么？”我问梨花。
“啊，诗啊……”梨花似乎不知道诗是什么，但它又要装模作样，它使劲回忆着主人有没有讲过关于“诗”的概念，它苦思冥想，终于想起来，奶奶的孙女有念过古诗，他们说诗好像和画有一定关联。
“诗……诗就是用字来画画。我把画遮住，但是让你看字，你就能想象到画面。就像我告诉你那些画是什么，你的脑子里已经出现了画面一样。”
“那你也算是会写诗的人！”我惊喜地说道：“你单是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，我也和看到了什么一样。你说那些画的时候，我的脑子里也出现了大片的草，大片的水，还有数不清的月季和星星！”
梨花被我说的话触动了：“你的意思是说，我是诗人对嘛？对吧！”
我点了点头。
“秋，你之前问过我，除了吃喝玩乐之外的其他兴趣被称之为什么，我想我知道了。”
梨花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显得有些颤抖。“那是诗。”
“我们去扑花，我们去看松针和星星的时候，那些有趣的东西都是我们的诗。当我们把这些东西告诉别人的时候，这些景色也跟着传达到了别人那里，那就是写诗了。”
“如果不能很好地让人们知道我们看到了什么，那就说明这不是好诗。”梨花讲完了它对于诗的理解，并且为自己理解了一样不得了的东西而高兴。
“你是个会写好诗的猫。”我说，“因为你讲的话已经让我震撼了，我已经被传达到了。那些人类看过的地方真的是很漂亮的地方。”
梨花真是天才，我想，它总是能解答我的疑惑，而且这么厉害，写出了这么好的诗。
我看向梨花，它已经被我的夸赞坚定了信心。它很认真地告诉我，它要去外面，亲眼看看人类的诗。
“我们的诗就只有村里的杂草地，村尾的水塘，奶奶院里的经常枯萎的月季树，还有头顶两个爪子数的过来的星星。”梨花垂下了眼，叹了口气。
“我想去村子外面。”
梨花对妈妈说。
妈妈被它的话震惊到了，她问清了梨花想出去的理由，摇摇头说：“梨花啊，你和小时候一样，一点也没变，不爱待在家里晒太阳，老想着去外面。”
“你想去看人类的诗，可是人类的诗有很多虚构的东西。”妈妈说，“人类的诗范围可比你梨花大多了，吃喝玩乐经过美化也能成为诗，诗是美丽的，同时又是不真实的，他们不止写自己看到的诗，还写他们心里的诗，那些现实根本不存在的诗。”
“你怎么能确保那本书里的诗是真的呢？”
妈妈问它。
“如果不是真的……我去外面的话，也可以看看别的我没见过的诗。”梨花说，“如果我不出去，我不去试试的话，我连看到那些诗的机会都没有，更别说什么真的假的了。”
妈妈没有阻拦它，随它去了。或许是因为它早就是只大猫了，妈妈已经不适合再否定它所选择的道路了。
我陪着梨花一同走路，我想将它送到村口。虽然我很舍不得它，但那是它自己的道路。
在送到村口后，我和它好好道了别，在我准备回去的时候，梨花叫住了我。
“秋，你想和我一起走吗？我们去看人类的诗。”
“啊……可我不是很想出去。”我说，“人类的诗很美，可是小村里的诗也不赖。除了吃喝玩乐，我能看看小村里的诗也很满足了。”
“我很幸福。”我说。
我从奶奶那学到了一个新词，发自内心的满足被称之为“幸福”。吃饱饭很幸福，被妈妈舔毛很幸福，守着小村的野花也很幸福。虽然是小野花，可是全都是我的，我一个人的。
“这样啊……”梨花笑了，“那你好好地待在村里吧。我要去找更大的幸福了，如果不能去看人类的诗，我可能这辈子都要有遗憾了。”
梨花用爪子摸了我我的头，说：“在妈妈生的小猫里，我最喜欢你了。你是难得的能和我聊到一起的猫。”
“等我回来后，我给你讲人类的诗。”梨花说。
我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，虽然我有小村里的诗就足够幸福了，但我依旧期待其他的诗。
“好啊！”我答道，“那就这么说好啦！我等你回来！”
“嗯！”梨花答应了我。
梨花走了，我望着它的背影，它的背影越来越小，最后完全消失在我的眼前。
我等着梨花神采奕奕地回来，等它和我讲人类的诗。我等到漫山的映山红枯萎；我等到松针慢慢凋落成褐色;我等到天色慢慢苍白；我等到院子里的老桐树的花儿落了长，长了落……候鸟都来好几遍了，梨花却一次也没有回来。
慢慢地，我从一只小猫长成一只大猫。我会在村头溜达到村尾，有时会出村溜达得更远一些，但绝不会远到认不清路，回不来。我见过了很多风景，也认识了不少朋友，每当我见到美好的事物，我就会想到梨花，不能同它讲述我的心情，我感到了深深的寂寞。
我很想告诉它，我见到的事越多，我就越羡慕人类。羡慕他们可以读书，羡慕他们可以写下不朽的诗篇。我们永远无法超越人类，无法懂得人类的智慧，但越是这样，我就越羡慕，就像我会崇拜星星一样。我羡慕美丽的星星，我也羡慕能见到大片星星的人类。我从来没见过，星星铺满天空的样子。那梨花呢？梨花已经见过漫天的星星了嘛？
在我觉得这辈子都见不到梨花的时候，我在冬天快结束的时候，在一个极其普通的巷子里嗅到了我这辈子也忘不了的味道，这分明是梨花的味道。
长久的思念与霎时的欣喜碰撞在一起，我再也不能控制我的脚步，我激动地跑过去，大声地喊出了我许久没有喊出的名字：
“梨花！”
在奔跑的过程中，我期待看到它神采奕奕的模样，我期待他看我时眼神仍然可以迸发出光芒，我期待他告诉我，他看到了人类的诗，看到了漫天的星星，而不是像我一样，无力地羡慕着。
梨花早就闻到了我的气味，它并不感到惊讶，只是温柔地看着我，说了句：
“秋，好久不见。”
梨花的相貌已经变得有点沧桑了，它的毛很乱，身上也脏兮兮的，眼神也没有了以前的光彩，它看上去像个可怜的被生活折磨的浪子，然而它还是费力地展现出柔和的样子，向我问好。
我看着它的样子，大概猜出了它梦想的破灭，我的心在那一刻仿佛踏空了一般，直直地落着，碎在地上。
“梨花。”我还是问出了那句话，“你已经看过人类的诗嘛？”
梨花勉强打起了精神，说：“我已经看过了。”
梨花深吸了一口气，开始将它的经历写成诗，再讲述给我听：
“我流浪了很久，去了城里，一路上见过了不少美丽的东西。我见过太阳从寒冷彻骨的湖水中升起，我也见过马头墙边硕果累累的柿树，夏虫在我耳边蛐蛐地叫着，这么听起来很美是吧，可是现实却依然存在着冰冷，饥饿，还有病痛。我的家人不在身旁，我感到了深深的寂寞……”
梨花的说话风格和小时候不一样了，不知道受到了谁的影响。
“我也接触了不少的人类，秋，我们以前都对人类有好感，因为奶奶给我们饭吃，摸我们的毛发，同时人类又创作了美丽的图画和诗，可是最后我发现，人类真是奇怪，我实在是看不懂人心，他们最和善又最残忍，最智慧又最愚蠢。有人能写下不朽的诗，有人又能说出最污秽的话。”
“后来我遇到了一个人，在那一天，我混入了赶集的人群，想讨要一些他们不要的剩饭，有的人很和善，有的人却一脚把我踢开。天很冷，我却没有饭吃。最后，和我一样的流浪的人想摸我的头，我以为他也要伤害我，于是我向他龇牙，谁知他也向我龇牙，然后他忍不住笑了，摸了摸我的头，说着我听不懂的方言，最后他给了我半个肉包，把我带在了身旁。”
“我不知道他的人生，不知道他为何流浪，我不知道他的一切，我只知道他很爱我。”
“他会把好不容易找来的食物分我一半，会把我放在他的背上，还会用一朵小花逗我玩。后来我慢慢地听懂了他的方言，我还会和他讲讲我看过的东西，那都算是，我写的诗。”
“神奇的是，他能听懂我的诗。我说我看到了从湖中升起的太阳，他居然也能点点头，说他也见过。我和他讲我们的小村，我们的妈妈，我还向他讲你，他也会耐心地听着，说我的家其实也美得像诗一样。他还会给我念书和讲故事，他从他的破烂的小包里翻出一些脏兮兮的书本，一字一句地念给我听，顺便说说他的童年，说他小时候看过很多美丽的蝴蝶。他以前一定也有一段难忘的往事吧，在他告诉我那些的时候，他也成了作诗的人了。”
“你一定不敢相信。”梨花凑近了我的耳朵，坚定地说道，“他最后从那个包里，翻出了我曾经，怎么也找不到的图画书。”
“那本图画书已经很旧了，画面也因为褪色而有些失真，最后，他用他的话语给我讲述了里面的草原，湖水，月季花海，和漫天的星星。”
“我的眼前也出现了那些美妙的景色，比我第一次看到这些图画还要震撼。我想他一定也是个好诗人吧。他不仅能听懂我的诗，还能自己写出这么好的诗。”
“然后，他真的带我去看了，他带我看了大片的湖，漫天的星星，还带我去了公园带我看了月季花海。只是没有草原，他说，草原在更远的地方。”
梨花陷入了沉默中。
“真是神奇，居然有这样的人类嘛？”我听入了神，“然后呢？那个人类后来怎么样了？”
“他死了。”
“他没能挺过那个冬夜。”
“那晚我依靠着他慢慢睡着，我醒了，发现他身体冻得很硬，我拼命呼唤他。他却再也没有醒来。”
“他的尸体很快就被其他人类处理了，没有人在意流浪者的死活。死后也只会觉得他影响市容。除了他，也没人，在意流浪的我。”
“最后我拼命抢走了那本书，并把它埋在了他和我相遇的地方，曾经有很多人类在那里赶集，我把那本书埋在了最高的樟树旁。”
“我比以前更加寂寞。所以我决定回家了，我走了好久好久，终于回到了村里，再然后，我就又遇到了你。”
“梨花，我为此感到难过。”我说，“决定回家了就不要再流浪了，我们知道得越少，经历得越少，才能越快乐。”
“我想去见见妈妈。”梨花说。
我把梨花带回来了家，猫妈妈和老奶奶都为此感到惊喜。
“梨花失踪几年了，现在终于回家了。”奶奶像以前一样摸了摸梨花的猫脑袋，然后给它仔细地洗了澡，在它的拌饭里放了很多很多鱼。
梨花吃得很香，妈妈则在它身后为它顺毛。
“欢迎回来，梨花。”妈妈说。
梨花变了，不再和以前一样活泼好动，它越来越爱粘在家里，吃了睡，睡了吃，在天气好的时候，它还会惬意地在院子里晒晒太阳。
妈妈似乎闻到了不好的气味，它时常担忧地看着梨花。
但我觉得妈妈的担忧是多余的，梨花好好的呢，就是和以前不太一样了而已。可能就是在外面流浪太久，才知道家里的好。
但我那时没有注意，在它的浪子冻死后，它一个人回家的时候，心情如何。在它在返程中看到浪子给他讲过的诗的时候，在它看到浪子口中的美丽蝴蝶时，它会不会想起那个浪子。
时间慢慢地过去了，冬去春来，邻居的梨花又长满了枝头。雪白的梨花落在地上，许久没出门的梨花迈出了脚步，又躺在了那满地的梨花上，它在梨花香下睡着了，再也没有醒来。
我的兄弟，我那聪慧又自由的挚友，死在了梨花树下。
妈妈之前闻到的不好的气味，是梨花生病的气味。但我们不知道是什么病，农村的猫，可能一辈子也看不上一回病。
奶奶把梨花埋在了后院的月季树下。梨花这辈子也没有看过月季花海和漫天的星星，但它却长眠于月季树下。
它的人生也如诗一般，在它写诗的同时，它也成了诗本身。
在一次偶然的机会，我也了解了一些真相。
有一回，奶奶的儿女要将她接到县城玩几天，奶奶放心不下家里的两只猫，也将我们带过去了。
妈妈喜欢待在县城的家里，而我喜欢跑出去玩。但我认识回家的路，所以奶奶也不大担心我。我听大人说最近几天又要赶集了，我忽然就想起了梨花。
在他们说要去赶集的时候，我也跟了上去。我的眼睛在寻找，我在想，万一这就是梨花说的赶集的地方呢？
像是有意回应我一般，在远处出现了一颗高大的樟树。
赶集的地方也有很多流浪猫狗，他们怯怯地躲在暗处，乞求着自己能有好的运气，能吃到人类掉在地上的食物。
我将奶奶给我的干鱼给了这些流浪猫中最年长的一位，那是个胖胖的橘猫，我问它，几年前是否在附近一带见过一只跟着流浪汉的狸花猫。
橘猫皱了皱眉说，没见过这里有养猫的流浪汉。
一只白猫探了探头说：“几年前的狸花猫？你说的该不会是那个写诗的家伙吧？”
“简直是疯子！天天说什么诗啊画啊什么的，作为流浪猫能吃到饱饭就不错了。”白猫愤愤不平地说。“和那个三花一样，是整天说些不切实际的话的疯子！”
橘猫听着听着就笑了，对我说：“你说那个整天说诗的梨花啊。那个白猫喜欢它，可是那个梨花眼里只有那只美丽的三花呢。”
白猫又被气到了，它走了，不再同我们讲话。
“三花？”我问橘猫，“梨花它，不是和人类在一起吗？”
橘猫摇摇头说：“从来没有什么流浪汉，陪伴它的只有那个三花。那个三花似乎以前是住在城市的，脖子还有项圈，嘴里说的也是有文化的话，估计它以前的主人是个有文化的人类，可能也是个写诗的。但后来主人不要它了，它成了流浪猫，但也是附近一带最美丽最优雅的流浪猫。”
“可惜它死了，冻死的，死前还念叨着想看月季呢。”
“谢谢您告诉我这些。”我向橘猫道了谢。然后狂奔至那个最高的樟树旁。
那棵樟树又高又粗，我围绕樟树走了一圈，刚准备翻看里面有没有图画书，却在樟树的树根旁边发现了一个月季花丛。
梨花是虚假的浪子，三花是真正的浪子，这两个浪子相遇了。梨花和三花讲话的时候，是它离人类的诗最近的时候，因为三花的前主人，是个写诗的文化人。但再有文化，他还是遗弃了三花。梨花走向它，让它不再寂寞。梨花聊它见过的风景，看过的图画书，三花则讲她曾经见过的美丽蝴蝶。它们互相了解了对方的人生，互相陪伴着彼此，直至死亡将它们分离。
在梨花失望地回家的时候，它在想什么呢？
它会想自己实在是幼稚，为了所谓自由和理想而离家出走，殊不知家是别的猫梦寐以求的港湾；它会想人类真是复杂，有文化的诗人原来也会狠心地抛下自己的猫，而没文化的奶奶从来没想过抛下自己的任何一只小猫，即使是自己养不了的小猫也被她妥善安置；它会想，原来自己的生活真的很好，原来理想的代价这么大，原来自己从来就没有走出去过，它从来就无法看到漫天的星星和大片的月季花海！它来回走了几年的路程，人类的汽车开过去只要三个小时！
它本以为看到人类的诗将是它最大的幸福，可是它却收获了痛苦。
但它最后给我留下了它自己的诗。让我相信理想是真的，人类的诗是真的，漫天的星星和花海也是真的。
人类的诗确实是真的，只是我们实在渺小，我们这些小猫看不到罢了。
春天很快又来了，我在奶奶家的月季树旁卧着晒太阳。这时，几只美丽的蝴蝶向月季树飞来，停在了大开的月季上。
美得就像，久远的诗。
评论(2)